Delphi

而那些是回不來了。那些以及更久更久以前的白芒花，在山谷、河林，在丘陵上、漫山遍野，清潔而且沒有顧忌，如此活潑、自由、好奇。那些是回不來的了，縱使我招呼它，央求它，閉起眼睛想像往昔何嘗不如同今朝這麼確切明白？我知道這並不是真的。／楊牧《十一月的白芒花》


　　「IH第三天，第一名抵達終點的選手是6號，真波山岳選手！綜合優勝者是箱根學園！」
　　真波看到一群人朝自己蜂擁而上大吼大叫，到底說了什麼他已沒有力氣分辨。他反射性地朝賽道的另一側看去，那裡空無一人，眼前的富士山寂寞地佇立，觀眾的尖叫與歡呼像是被打上靜音，萬籟俱寂。
　　他對那場IH最後的印象是他握著自己的水壺，在富士山前淚流不止。

　　「大家好。」
　　「哦，小野田你來啦。」坐在社辦最裏側的男同學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坐位示意他坐下。
　　「嗚啊，女生這邊現在是怎麼了…」靠門那側的女生群一面翻閱漫畫一面散發難以理解的強大氣場，交頭接耳著，小野田用自己可以發得出的最低音量問身旁的同學。
　　「夏コミ的讀書會啊，大家把自己買的本子都交換讀一次…下星期應該就會正常了吧。」
　　「話說昨天的るるも你們看了嗎？」小野田斜對面的男同學突然從遊戲中抬起頭來說。
　　「當、當然了！這可是雙馬尾！傲嬌！ハルリリ初登場的回合！」另一個男同學插話。
　　「可惜ハルリリ以外的作畫都有點崩…」
　　「ハルリリ跟ミミ真的是很重要的角色呢！視るるも為重要的朋友，一直為她著想的心情描寫得很深刻。」小野田接口，「渡邊老師非常厲害呢，作品接二連三地動畫化，而且週刊跟月刊兩邊同時連載，品質也沒有下降，更不用說週刊跟月刊連載的作品風格迥異…」
　　「是啊，弱ペダ10月要播二期了。」其中一個女孩子從書堆裡抬頭，「我已經可以想像冬コミ的弱ペダ戰力有多強，這場一定要把夏天錯過的本子給買齊！」
　　「我我我，我這場想cos卷島前輩！誠徵東堂！」
　　「這麼說來，咱們來報攤怎麼樣。」名義上似乎是社長的女孩子突然站起來，「看是要發刊物還是賣周邊，來做吧，用總北動漫研的名義！」
　　「不要，好像很麻煩。」其中一個男社員否決。
　　「是嗎？我覺得好像很有趣。」女社員倒是贊成。
　　「高中時期用社團名義報攤是我一生的夢想，我已經高二，我只有現在了啊！」社長突然情緒爆發。
　　「那想做的人自己去做不就好了嗎？」另一個男社員說。
　　「…一起做吧。」小野田開口，覺得自己好像變成男生組的叛徒，「是一生只有一次的コミケ初參場啊，不覺得那個，好像很厲害嘛…所有的人都為了同一個目標一起努力，一起在攤位上把本子送到讀者手中什麼的…啊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在講什麼，不知不覺就…！」
　　好像有什麼聲音在心底空響，聽不見也無法理解。小野田不知怎麼，覺得眼前的社辦與社員們像是被畫框隔開了一樣，與自己隔著一個次元壁在對話。

　　全體箱學自行車社社員都知道，他們社內的小天使真波山岳最近心情不好，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他明明為箱學摘下這一年的IH優勝，卻自從IH結束之後一直是那副悶悶不樂的表情。真波本來就是看心情練習的人，比賽後更是變本加厲，即使騎車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身為箱學下一任的爬坡王牌兼社內人氣王，大家都擔心得緊，但真波平日不可思議的言行總給人一種距離感，不熟的人也不敢多問。
　　有些平素就看不慣真波的人，以此為話柄，背地裡說他得了便宜還賣乖，說他靠運氣拿下總成績第一，說他仗恃天賦任性驕縱。
　　「真波你聽過這些批評了嗎？」三年級引退賽的山岳路段，東堂突然向真波提起這個話題。
　　「欸，這種時候作為前輩不是即使聽到也要裝沒聽到來維持社內和諧嗎？」真波苦笑。
　　「啥，箱學自行車社本來就沒社內和諧這種東西吧，就算有反正我也要引退了。」即使在山路上閒聊，速度也沒有減低一絲一毫，自稱天賦三物的山神東堂揚手說，「只是作為我的接班人，居然因為這種事被說三道四，總覺得連我都臉上無光啊。」
　　不，和你沒關係啊，真波暗想。
　　「你不是總說要第一個登上山頂嗎？既然成功登上去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東堂問。
　　「我…」真波遲疑了，他望著東堂語塞，「…沒有『我活著』的感覺。」
　　即使第一個爬上山頂，也彷彿欠缺了什麼，山頂孤寂而安靜，美好卻缺乏刺激。
　　「沒有勢均力敵的競爭對手啊。」東堂擅自替他作註。
　　東堂さん你不懂…真波握著手把的手指微微泛白，東堂不明白自己為了讓箱學獲勝而失去了什麼，甚至應該不知道他自己失去了什麼。
　　大多數人打電子小說式遊戲的時候都是這樣的吧，為了把所有路線的劇情都走過一次，每碰到一個劇情分歧點，就留一個存檔點方便後續回來讀取，每次都會選擇不一樣的選項。對玩家來說，每次的世界線都跟其他世界相呼應，記憶與情感是累加的；但對故事的角色而言，每次的世界卻都是全新的，分歧的劇情線只是不相涉的平行宇宙。
　　真波為了看到箱學獲勝的結局，逆轉時間、竄改了原本世界的設定，讓同樣的演員在不同的舞台上重新演繹相似的劇情。只有身為玩家的自己繼承了舊世界的記憶，其他人是只能照本宣科的故事角色，這個世界就是他們惟一的真實。這才是最好的結果，為了守住箱學的王者之名，也是為了小野田…真波把顛覆整個世界之理的思緒整理成一句話：「…最後有獲勝就夠了。」
　　東堂一掌拍上他的背，「我之前有說吧，自由地去跑，真波。
　　「不要糾結於道理啊名次什麼的，這才是最適合你的跑法。然後，
　　「去見他吧。」
　　「欸？」真波詫異地看著東堂。
　　「去見他吧，你還能見到他，還能和他一起騎車的吧。雖然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在那裡，但你知道的吧，你宿命的對手。單就這點而言，我可是羨慕得要命吶…」
　　「東堂さん，為什麼…」真波各種疑惑梗在喉間說不出口。他該向東堂道歉的，卻說不出道歉的事由。
　　「這部分就別深究了。到山頂只剩一點路，剩下來的賽程全力應戰吧，真波。」
　　「是！」
　　東堂看著自己鬆了口氣，彷彿一件懸在心上的事終於放下。真波覺得自己能發自內心笑出來的瞬間居然又有點想哭，雖然已經逝去的事物無法追回，但至少他還有能做的事。

　　雖然加入了動漫研社，但秋葉原的往返路程終究還是自己一個人，也許騎自行車爬學校的後門坡真的有點傻，小野田忍不住這麼想。每週一次，他會跟其他男社員約在秋葉原集合，其他人搭公車轉電車前往，他則為了省下來回的車資騎車，算起來單程的交通時間竟然也差不太多。
　　這個季節騎車非常舒服，太陽不會太早下山，但也已經沒有盛夏的溽熱，山坡兩側種著整排的芒花，隨風搖曳，夕陽打在芒花上像整片的麥田那樣閃閃發光。小野田從秋葉原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色，他看得出神，不小心卡到路上的坑洞，摔出車道。
　　「你還好吧，沒事嗎？」
　　小野田聞言抬頭，一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朝自己伸手，穿著沒見過的制服騎著公路自行車，雙眼水靈靈地望著自己。他從來沒見過五官這麼漂亮的男孩子，不禁愣住，半晌才意識到自己當下的糗態，搔搔頭說：
　　「…那個，我騎車經常摔倒的啦，沒事。」
　　對方把自己拉了起來。
　　「你經常騎這個坡道嗎？」對方問，聲音似曾相識，卻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聽過。
　　「啊…是的，從小學到現在，每個星期至少會騎一次。嘿嘿，果然有點奇怪嗎…」
　　「不會啊，我也是騎車上來的。要一起騎上去嗎？」
　　「欸？」面對對方的邀請，小野田遲疑了一會兒，因為這個少年明顯不是附近的學生，也不清楚為什麼要邀請自己。但總是獨自往返這段路，其實是很寂寞的，即使唱著歌，即使路上偶爾會碰到同校的自行車社。所以最後小野田還是點頭了：「嗯。」
　　少年雖然外頭披著制服襯衫，裡頭穿的卻似乎是正式的運動服跟運動短褲，應該是真的有在練車的人吧。小野田全力踩著踏板，想追上他，卻覺得對方與自己的距離逐漸增加，他心裡有股難解的焦慮，忍不住出聲大喊：
　　「等等，真波君！」
　　「欸！」對方吃驚地回過頭，小野田自己的驚嚇更甚：
　　「啊，那個，對不起…我，不是，就是那個，有部叫《弱虫ペダル》的漫畫，裡頭有個角色叫真波，跟你的感覺有點像，所以那個，忍不住…」
　　像真波的少年歪著頭像在思考什麼，然後問：「你喜歡那個角色嗎？」
　　「啊，是的，非常喜歡！騎車非常快，有點天然但很喜歡爬坡，長得很好看、很受女孩子歡迎，幫過主角的忙，是主角最大的對手，還有…啊，對不起，我有點得意忘形了。有點噁心吧這個，被陌生人說像動漫角色什麼的…」
　　「不會的，真的沒有關係。」
　　小野田覺得心跳得飛快。眼前的少年笑得像隨時會哭起來，即使是這樣的表情也非常漂亮，連身為男孩子的自己都覺得漂亮。他放慢速度，幽幽地注視自己：
　　「你覺得現在的生活開心嗎？」
　　小野田不明白為什麼素昧平生的少年要問自己這個問題，但他還是直率地回答：「上了高中之後，多了很多能討論喜歡的事物的同好，交了很多朋友…我覺得，來讀總北真是太好了。」
　　「那…你還喜歡山坡嗎？」對方又問。
　　以自己曾經喜歡山坡為前提的發問。小野田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姑且不論自己的名字，他騎這段山路的時候，總是覺得很舒服，所以如果喜歡跟討厭要選一個的話，大概是喜歡吧，他也照實回應了：
　　「那，那個…要說的話，是喜歡吧。」
　　少年笑了，「嗯，我也是。
　　「果然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坂道君。」
　　「咦？」小野田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但以後大概沒有機會再見面了。」
　　一陣強風吹過，少年突然切換齒輪變速，小野田拼了命的踩踏板，卻怎麼樣也追不上。他彷彿看見眼前的人身後長出了翅膀，雪白而柔軟，有如入秋的芒花，有如真正的真波穿過漫畫的次元壁降臨在自己面前。他伸手，想抓住一瞬的吉光片羽，卻撲了空。
　　聽說櫻花飄落的速度是每秒5釐米。
　　小野田的腦中閃過這句話。
　　跟他背後的羽翼飄落速度一樣嗎？如果一直維持這樣的速度，我要花多久的時間才能追上他？少年逐漸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小野田發現自己眼前一片模糊，鏡片也泛起白霧。他不知道少年是誰，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卻無法克制自己流淚的衝動。


後記：
新刊看來是會寫完了。XDDD 所以細節的後記就新刊見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世界線的東卷沒那麼可怕了，
我對東堂的愛氾濫到自己覺得有點可怕。XDDD
這本寫完之後說不準還能有一本山坂…不過也可能先衝排球。XDDD
るるも開播倒數。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