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這是接續同窗會的設定,有東堂結婚的捏造設定。
東堂記得那年是個不可思議的暖冬。
雖然是個暖冬,但在即將入春之前,冬的尾聲有如惡作劇一般來了一記回馬槍,整個關東冷得彷彿還在過年。
在那個料峭初春的某個清晨,真波山岳來撳了自己家門鈴。
開門見到真波那個天真近乎惡質的笑容時,東堂最先慶幸的是自己大學畢業後已搬離老家獨居,不然讓這個彷彿跳過某些社會化過程,脫離一般常識的傢伙在這個時間點摁自己老家門鈴,不知要氣死多少人。
真波穿著鋪棉的登山外套、棉質運動褲加釘鞋,這打扮與其說是來拜訪久疏問候的前輩,不如說更像在登山途中。–沒看見他的車,估計是停在公寓門口吧。–這傢伙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一早騎車來找自己幹嘛?東堂睡眼惺忪地想著。
「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遠道而來是有何貴幹吶,真波?」
「我啊,準備要離開了,所以今天來向東堂さん辭行的。」
準備離開?辭行?東堂想起高中畢業前,卷島臨別的那通電話,物換星移人事已非,惟有他總是那個留守的人。真波說得理直氣壯,但東堂總覺得什麼地方難以釋懷。
「…你,啊,你離開車隊了。」東堂那剛起床、尚未開機完全的大腦,被迎面撲來的冷空氣強制啟動,試圖將近期接獲的一些情報和眼前真波的行為搭上線。
「是的。」真波笑意不減,漠然地像在說別人的事。
「…不進門稍坐嗎?今天挺冷的。」
「不用,我馬上就要走了。」真波擺手。
東堂嘆息,嘴邊冒出虛幻的霧氣。「…所以,你不打算換車隊,而是想轉換跑道?」
「做不到的。」真波斂起表情,微微側著頭,「概括來說…我算是被日本的職業自行車界放逐了吧。」
東堂呆滯了半晌,消化真波的台詞。「…啊?」
「職業車隊有各式各樣的麻煩啊…」
「不管什麼職業都有各式各樣的麻煩,話不能這麼說。」
「可是我討厭那樣的事呢。」真波停頓一會兒,「不是說賽則或者公司規矩之類的事喲。嗯,該怎麼說呢…應該說,我討厭說謊吧。」
真波顛三倒四地說起他所謂的「那樣的事」。大概是前一陣子,他所隸屬的職業車隊母公司稽核單位,不知是不是把整個公司查遍了,已經想不出什麼新把戲,竟然連運動部門都查核起來。常識來想,運動部門不營利也沒公司機密,就是做個門面的單位,那裡有什麼可查的。然而稽核部門卻把他們家過去一整年的大小開支以及比賽、活動報名都查個遍。
「我聽到查核人員的對話,簡直難以置信喲,說是若查不到漏洞就不用回去。這算什麼呢,表示我們一定存在著漏洞嗎?」
真波說他去年有預請一筆教練費,因為剛好過了公司的請款日,但教練有點急著用錢,所以他們從其他品項的預算挪用了一些,因為流程緊急,所以也沒有經過縝密的簽核。運動部門的助理很緊張地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把教練費用的發票跟當月份的部分零件費用發票偷天換日,假裝這筆臨時請款不存在。
「可是啊,我實在做不來這樣的事,後來還是曝光了,所以我這邊就被記上一筆缺失,獎金取消禁賽半年。而且之後無論是要請防護員還是教練,都必須提前一個月登記,只能挑公司指定的人選,還要經過總公司不相關單位的層層簽核。欸,這算什麼?我是去玩這些政治文書遊戲的,還是去騎車的呢?」
「這種程度的事不會被車界放逐吧。」不如說誰都不會知道吧,東堂暗想。
「是呢…不過我後來在走廊上碰到稽核部門的主管,然後若無其事地噴了他一身潤滑油。啊,那應該很難洗吧,那件西裝肯定報銷了吧…大概就算拿潤滑油噴總理啊,結局也差不多就是這樣而已呢。」
那也只證明了這個業界與這個國家同樣地封閉與獨裁罷了。東堂連嘆息都發不出來,只能搔搔頭,看著眼前背光耀眼的少年。
「東堂さん你不是說過嗎,叫我『自由地去跑』。我不想為什麼人而跑,也不想遵守那些繁文縟節而跑,我騎車,只是因為山等在那裡。」
這麼說的真波,讓東堂一時陷入時空錯亂,眼前的真波彷彿還是那個牽著車迷糊傻笑站在箱學自行車社門前的少年。無需報名之類的手續,不用師長或贊助商的許可,沒有成本也沒有利潤,沒有終點、沒有賽道、沒有對手、沒有規則,所有現實必需的一切都不存在。
單靠自由是無法存活的,作為成長的一部分,人們約束自己的自由來換取一般定義的日常生活,來維持正常的生活水準。
東堂曾經知道,但他在年華老去之中忘記了,他以為真波也忘記了:他忘記自由的價值,也忘記那才是最適合真波的跑法,真波是如此證明自己活著。
「你要去那裡?」
「不知道。」真波嘻皮笑臉地說,「只要有山等著我的地方,不管那裡都去。」
「所以臨行前特地來向我道別嗎?」東堂到此總算徹底清醒過來,並梳理出真波最初的目的了。
「因為,會有段時間見不到東堂さん了嘛。」
「有段時間?多久?」
「大概…這麼久?」真波伸出雙手,用食指比了大概一個手掌的長度,然後歪著頭想了想又拉到與肩同寬,接著搖了搖頭,雙手繼續往外伸。東堂一把抓住他還在延伸的右手,把他拉到自己懷裡,吻上他冰冷又乾裂的唇。
那是個極其短暫的吻,只留駐了電光石火的瞬間。因為真波很快地別開頭,不願正眼看向東堂。他的右手還固執地張開著,「東堂さん…
「我想接下來很多年、很多年,可能直到變成老頭子,都不會再見到東堂さん了。」
真波的臉上雖然帶著笑容,但聲音聽起來像在哭。那樣的真波,跟畢業前和自己並肩馳聘送舊賽的後輩無二,彷彿這十年的時間在他身上沒有留下絲毫痕跡:他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高一孩子,還未受過傷,還背負著那對翅膀。但東堂從真波的態度了解,自己已不是當時的自己,他們都明白這拓大的社會之中沒有神明。
「…路上小心。」
臨別之際他們誰都沒說再見。東堂目送著真波那空蕩的背影,猛地意識到,雖然真波思慕自己多年,但這是他們第一次接吻。
多年後東堂結婚時,小野田與真波的青梅竹馬一同出席致賀。毫無意外地,真波與卷島都沒有現身。東堂連真波如今身在何方都不清楚,所以既無從告知,也不可能遞送喜帖。但他沒來由地相信真波知道自己今天在此辦婚宴,他不出席,只是他拒絕出席。
敬酒之際,小野田惴惴不安地覷著自己,而他旁邊的女孩子則一直在背後推他,彷彿有什麼話要說。東堂趁新娘與大學同學敘舊時,走到小野田身邊。小野田吃了一驚,但又吞吞吐吐地組織不出語言。
「謝謝你們今天到場啊,眼鏡君。」
「那,那個…真波說,要我連同他的份一起向你祝賀!」
沒有打算要透露自己的行蹤,也沒有傳達自己的近況。他想真波向自己道別的那句話,並不是預言,而是個約定。他想起當時真波孤絕的背影,也許真波早就預測到這樣的未來,突然眼眶一陣熱。但這不是適合流淚的場合,真波也不是正確的對象,他們的緣份在那個初春的早晨就結束了。東堂眼角瞥向新娘,斟酌自己的用詞,說道:
「我知道了。幫我轉告他,『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