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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倉持洋一出社會後,第一次與小湊會面。
  就在他已放棄棒球五年有餘–約等同他與小湊春市分手的時間–,就在他覺得人生差不多就如此的時候。
  他沒想到先找到自己的人是小湊亮介。
  為了避開小湊兄弟,他換了手機號碼,申請新的twitter和fb帳號,不再上LINE,除了御幸幾乎沒與高中時期的朋友聯繫。因此他最初接到亮介聯繫時,以為是御幸擅自毀約把自己聯絡方式給了他。然而亮介見到自己,簡單寒暄過後,開場白就說:
  「我女友知道我是青道棒球社的時候跟我說,她前男友也是青道棒球社的,而且年紀跟我差不多,她想我們兩個應該認識。」
  睽違近十年的會面,亮介的五官幾乎與高中時期沒什麼分別。他指尖敲著家庭餐廳那貼皮木紋的桌面瞇眼打量自己,面前的咖啡冒著虛幻的熱氣。
  我女友,倉持不由自主地對這名詞打了個顫。
  以他們的年紀而言這個詞沒什麼特別的,但因為對方是小湊亮介,他還是無法控制地介意。
  雖然那個女友是自己的前女友。
  那是個黑直髮女孩,打薄的髮稍及肩,眼尾微微下垂,外表看來大膽犀利,但內裏是個害羞文靜的女孩子。朋友介紹給自己的,算是從事相關產業,雖然對自己沒什麼自信,但是個非常伶俐聰明的女孩子。
  她有個感情甚篤的姊姊,一頭微鬈的長髮,挑染成淺褐色,大得稍微不自然的眼睛,熟練的人畜無害表情,但性格強勢主動,與外表相反。
  雖然與妹妹交往,但當時他是比較喜歡姊姊的。只是姊姊已有論及婚嫁的男友,自己也記不清是抱持怎樣的心態追求了妹妹。交往期間滿愉快的,然而姊姊和男友吵架來勾引自己的時候,自己還是克制不住地跟姊姊做愛,維持了一陣子不倫關係,最後被妹妹發現,決絕地分手。
  他想,自己這幾年根本一點長進也沒有。

  他最初以為自己跟小湊春市會的關係,最終會用「始亂終棄」這四個字來作註。
  據春市的說法,一切是從自己開始的。
  那是他高二那年的夏天,三年級引退,一二年級為了秋季大賽備戰,與他校打練習賽的時候。0:0,一出局一三壘有人的危機,對方打了二壘的強勁滾地,最後形成4-6-3雙殺。
  「Nice play!」自己當時衝著春市說了,「亮さん。」
  自己也記得,這句話說完自己跟春市兩人都愣住了,後來是白州把他們倆推回休息區去的。
  他沒注意確切的時間點,但春市剛進球隊的時候,跟前園感情比較好,自己多少也注意到前園對春市有好感;然而從這時開始,春市變得比較常跟著自己。
  「一開始是想幫哥哥的忙。」
  春市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喜歡的是亮介。
  他從自己的口氣知道自己沒告過白。春市說他一開始非常單純的,想促成自己跟亮介告白,或者春市自己當亮介的替代品,讓自己對春市告白。
  「單戀什麼的就讓它過去就好了啊…」
  「沒有說出來的感情,要是最後因為什麼契機變成怨念就糟了。聽說初戀的怨念會糾纏初戀對象一輩子,這樣對哥哥和洋一さん都不好…」
  然而自己當時想的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他們第一次做愛是春市來自己房間打遊戲的時候,一開始澤村也在,但澤村後來被御幸叫走,好半天都沒回來。
  春市看時間晚了要走,被自己強留下來。
  「佔用榮純君的床不好啦…」
  「他今天晚上不會回來了,你儘管用沒關係。」
  「咦,榮純君今天晚上怎麼了嗎?」
  「御幸那傢伙剛才跟我打暗號說…」倉持講一講才想到該先解釋御幸有跟投手上床的習慣,約當比賽前一週便輪流跟預定登板的投手上床,他熟知無人使用的宿舍房間,倉持不敢問他怎麼弄到房間鑰匙的。
  他也不記得自己當時想了什麼,不知道是覺得什麼好事都給御幸攬了,出於一種奇怪的好勝心;又或者他純粹就是喜歡粉紅色頭髮,就算在他眼前的人是拉克絲、鹿目圓,或桂雛菊都行。
  他突如其來地吻了春市。
  他們兩個人當時對對方的好感都不是戀人那種形式的,春市也坦誠過他最初是想推開的。
  他們的開始就是這樣一團混亂。
  倉持抱著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態,破釜沉舟地推了小湊春市。當然過程是很不順利的,最後也沒有真的插入,只有用手指,半實驗性質的手淫。然而在那過程中,總是情緒隱晦安靜羞澀的春市卻被自己逼到在自己身下吐露曖昧的聲音,全身燥熱赧紅地窩在自己懷中。
  在春市因為高潮而失神的瞬間,倉持反射地撥開了一直遮擋著春市眼睛的瀏海。
  這動作對其他人做,或其他人做來可能沒什麼特殊意涵,但倉持自己真的說不出自己只是想看春市高潮的表情而這麼做的。他後來持續這麼做非常長一段時間,甚至可以說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反覆不斷與春市做愛。
  他看著春市,想像亮介在自己的懷中呻吟,想像亮介在自己的身下喘息,想像對亮介做盡下流事的自己。於是他對春市做了所有他想對亮介做的事。
  而且在這段期間,他和春市檯面上的關係完全如常。即使交往後,倉持也不敢問春市是怎麼看待當時的自己與他們當時的關係,那是只要有常識的人都會把自己當作渣滓的一段關係。
  自己當時真的天真地以為這樣的關係可以至少維持到自己遺忘亮介。
  然而現實總是崩壞得比人類以為的果敢迅速。
  寒假前一天晚上,棒球社慣例上會為社員們辦個提前的聖誕party,即使是引退的三年生,只要確定進路的也幾乎都會出席。御幸嘴上嫌麻煩,辦這事卻特別來勁,甚至親自擔綱表演的主持。
  事後回想起來,和春市發生關係後,自己再次同時面對小湊兄弟就是在這場派對上,但當下倉持自己根本沒想到這需要特別在意什麼的。
  所以當時他在派對上的表現就是單純地,和亮介細數往事閒話家常,一如往常。說實話他當時甚至不知道春市在那裡,跟什麼人在一起,做些什麼,春市不希望他自責所以後來也沒告訴他。
  原本小湊兄弟是預定派對結束隔天一起回家的,但春市卻病倒了。
  最先發現的是與春市同室的前園,亮介隨後被告知,自己則是從他人的耳語中聽說,他抓準亮介去休息,前園去打飯的時間偷溜進去探望春市。
  房門沒鎖,他轉開門把,房內一片漆黑,和外頭被細雪覆蓋的亮白世界有著天壤之別。春市見是自己,掙扎著要起來。
  「我來探望一下而已,馬上要走了。」
  「…等一下!我…」
  春市朝自己伸手。倉持一直覺得少女漫畫那種狗血的修羅場是只屬於二次元的巧合,不可能發生在現實生活中,但事實上就發生了。買了飯回來的前園親眼目睹春市拉住自己衣角的場景。
  後來前園和自己在宿舍外爭執起來。
  「我喜歡小湊。」前園直截了當地說。
  「我也喜歡小湊。」
  前園馬上揪住自己的外套領子。自己拿什麼跟這傢伙比呢?倉持攢緊小湊剛送給自己的聖誕禮物,自暴自棄地想。這真是傻了,前園才是真的值得喜歡值得被喜歡的那個啊。前園揚起拳頭,倉持冷靜地估算著寒假要休養幾天才能痊癒,完全沒能意識到該害怕。
  最後不知道是為了球隊還是為了春市,前園強忍著情緒放手:「那傢伙喜歡的是你啊。」
  當時春市是喜歡自己的。
  想代替哥哥解決自己和他哥哥的關係,這樣的目標與想追上哥哥腳步的想法結合,具體的目標就是獲得自己的認同。渴望被認同的感情又在逐次累加的性愛中,被誤解成幾乎等同戀愛的感情。
  沉重到讓人憎惡的喜歡,這份感情是虛偽不實的,倉持為了壓抑心裡的煩燥而假裝對春市視而不見。他想只要能拖過自己三年級畢業,這一切就會被重置,所有的感情與人際都可以歸零,所以自己只要按兵不動就可以了。
  然而小湊春市雖然性格低調內斂,卻非常有行動力。
  「…我喜歡倉持前輩。請問,可以跟倉持前輩交往嗎?」
  新學年甫始,新生入社前,春市在自己的宿舍門口,以讓人措手不及無可迴避的直球告白了。
  那個知道自己被當替代品仍忍著疼痛和自己做愛的春市,那個在病褟中只想要挽留自己送自己禮物的春市,他給自己的聖誕禮物現在擱在床頭閃爍著明滅黯淡的微光。
  自己難道不是每一次做愛中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抱的對象是弟弟嗎?
  「好啊,我們交往吧。」倉持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

  倉持當時真的認為自己畢業後這一切就會結束的,他也好,春市也好都會從這場不切實際的夢中醒來。他在大學會交到新朋友,春市會忙著當考生,倉持抱著這樣的期望形單影隻地逃到了大阪。
  然而春市追了上來。
  電話、短信,甚至週末不遠千里搭車到大阪。一廂情願以為這一切是夢的,一直以來只有自己。
  然後在大學棒球隊某次的地區賽後,他見到了小湊亮介。
  那是倉持第一次見到畢業後的亮介,太多驚訝與陌生,以至於他最初以為自己終於有一天把弟弟錯認成哥哥。然而春市跟自己說過那天無法出席,所以眼前的人,毫無疑問的是亮介。
  「我就想春市最近這麼頻繁的跑大阪是為什麼,果然是你這傢伙。」不加潤飾的尖銳口氣,倉持想這天終究是要來的。
  他們晚上約在某家平價烏龍麵店吃飯,已經成年的亮介還點了酒,兩人簡單交換了近況。然後做事從不拖沓,發言永遠切中要害的亮介直接切入正題:
  「我當年託你照顧春市可沒有要你照顧到床上去啊。」
  「我…」倉持半句話也辯解不出來,只能任亮介數落自己。
  「你fb上那張有tag你的聯誼照片春市還沒看到,給你個機會untag它,辜負春市的話我宰了你。」
  不知道是太久沒見到本人還是亮介的狠毒等級有上升,倉持總覺得比以前更難應付。後來又數落了些什麼倉持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亮介突然話鋒一轉,問他:
  「你之前送春市一盆山茶嗎?」
  「啊…嗯。」
  「為什麼?」
  「我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所以送了你喜歡的東西…」
  「…這算什麼啊,春市對植物沒研究的。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山茶嗎?」
  原來有理由的嗎?倉持想。
  「山茶耐寒耐暑,堅強不媚俗,謙遜低調又有魅力…」
  這在形容人吧!倉持想,他心裡突然閃過一個難以置信的答案。
  「…春市?」
  「你不覺得很像嗎。」完全沒有否定的意思。
  「春市知道嗎?」
  「你問他啊。」亮介雙手支著下巴,一臉看戲的神情,「不過我認為,他從那盆花最多能猜到的只有:你對我,跟對他的想法一樣,這種程度而已。」
  對春市感情的憎惡感又浮現了。
  倉持一直知道,這對兄弟在追逐的始終是對方,自己只是某個得到對方認同的證明。他喜歡兄或者弟都沒有關係,最後他們才是至親,才是到死都不會改變的關係,自己只是外人。
  為了迴避這個最惡結局,他閃躲著不想喜歡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卻淪落成兩個都喜歡的窘境。

  倉持和春市交往期間,印象最深的一瞬是春市高中畢業前,申請到自己鄰近的大學後,某個早春的週末,帶著輕便行李跟自己送他的山茶花,從新大阪站風塵僕僕出來的姿態。
  山茶雖然堅強,卻是很難照護的植物,然而那株山茶在寒風中凜凜開著艷紅的花,和春市的髮色相映襯,看得出主人的用心。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倉持已經不再從春市身上找亮介的影子了。
  他和亮介絕無僅有的一次做愛…
  倉持自己甚至不確定那絕無僅有的一次是否真的發生過,那就發生在亮介來大阪找自己的晚上。
  他們一起吃飯,席間亮介喝了不少酒,事後回想起來應該不算太多,但倉持也無從得知亮介的實際酒量。總之亮介看上去醉得不省人事,倉持只能把他架回自己的住處。因為房間不大,將就著擱在自己床上。亮介癱在自己身上,滿身酒氣的乾嘔。
  雖然說「然後我們就做了」這樣的話很不負責,而且也毫無道理,但事實就這麼發生了。他抱著亮介吻著亮介,跟對春市做的事一樣。倉持拉著亮介的髮尾,發現他沒有瀏海能讓自己撥開。
  當然與第一次和春市做的時候一樣,兩人沒有做到最後,倉持用手指愛撫亮介性器到接近高潮的時候,亮介忽然一副要吐的樣子,最後被倉持扔進廁所。
  隔天早上倉持醒來的時候亮介已經醒了,一臉困惑地看著自己:
  「這是那裡?」
  「我的房間。」
  「…拿解酒液來,我頭好痛。」
  「怎麼可能有那種東西!」
  亮介沒有問昨晚的事,倉持自己更沒膽子提,用嘔吐解釋換衣服也很合理,連倉持自己都不確定做愛是自己的妄想還是真正發生的事。最後倉持帶亮介到鄰近的便利超商,兩人就道別了。
  那之後倉持近十年沒再見到亮介。
  從春市上大學,到倉持大學畢業兩人分手為止,他們當了三年的普通情侶。
  能夠擁有這平凡而璀燦的三年,全是春市自己努力掙得的:努力追上倉持,努力維繫關係,最後一路從關東追到關西,倉持幾乎可說一點貢獻都沒有。為什麼能這麼努力呢?倉持問他。
  「以前有人告訴過我,想要的東西就要努力爭取。機會隨時都會降臨,所以自己要隨時做好準備。」
  聽上去很像亮介的台詞。
  然而最後兩人分手和亮介可說是沒什麼關係。
  也許可以說是有關。人生過了二十歲之後,總計二十年的過去開始疊加在身上,讓人負傷累累。倉持做過太多對不起春市的事,以至於和春市的關係隨著時間過去變得愈發沉重。他看著兩人房裡那盆殷紅的山茶,幾度試圖把它澆死,但又無法真的下手。
  他想自己得從小湊兄弟的世界裡走出去,才能反省與成長,然後小湊兄弟才能以正確的方式獲得幸福。所以大學畢業之後,他提出分手,搬離兩人合租的公寓。
  他記得春市哭了。
  和青道輸的時候那種不甘心的哭法不一樣。
  平常被瀏海擋著的眼睛因為低頭的關係更看不見,但淚水卻很清晰地一滴、一滴,順著臉頰滑下來,倉持想幫他擦,但春市自己把落下的淚水都完美地承接起來,就像他死守二壘防區時那樣。
  那瞬間世界安靜無聲。
  最後春市終於止住眼淚,似乎已整理好心情與自己道別。那五官有如女孩子一般精緻,卻比男人更堅靭的孩子,表情帶著倉持六年間未曾看過的絕望。
  「洋一さん,再見。」
  倉持抱住他。
  直到那個時候,倉持才第一次認清春市如何地愛著自己。

  時空回到年近而立的現在。倉持與亮介用完餐,並肩漫步在大阪市郊的住宅區,像普通的老友一般話家常。
  「你跟春市也沒聯絡吧。」
  「聯絡的話就沒有分手的意義了吧。」
  「這因人因事而異吧。」亮介咯咯笑著,「春市是個厲害的孩子,對吧。雖然他總說以我為目標,可最後得到我想要的東西的,都是他。」
  倉持不明白亮介話中的涵義,亮介沒有看他,繼續說:
  「我覺得你一直誤解了一件事,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跟你解釋。」
  「什麼啊,讓人很好奇啊!」
  「那你就好奇一輩子吧。」亮介拍了拍倉持的肩,突地往反方向走開。
  我曾經真的很喜歡你啊…亮介在心裡用極低的聲音說著,以倉持一輩子也不會聽見的音量。
  倉持正要轉頭追上亮介,驀地聽見曾經無比熟悉的聲音。
  「洋一さん!」
  眼前的小湊春市和五年前幾乎一致的姿態,彷彿還停留在那個時空,那個永恆的瞬間,還在等待著自己。倉持朝那個恍如橫跨五年來到此處的幻影伸手。
  明明是早秋,卻彷彿看見滿園山茶花艷紅盛放。


後記:
我本來是吃倉持跟小湊兄弟三角丼的,寫完同分異構物之後,被我自己推坑成倉春死忠…XD
前幾週的連載,寺嶋老師突然讓倉持叫了小湊弟的名,春市臉紅跟亮介笑不語就是這三角丼的最佳註腳,
我這悶了許久的倉春放彷彿看到這兩人間的一線希望…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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