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記憶裡,泉彷彿從未盜壘失敗過,惟一的一次是出於他錯誤的跑壘指導,他在球場上恍神,忘記叫泉回來。那時泉彷彿也同他一起恍神似的,然而那是從未發生在泉身上的事情,因此他也只能說是彷彿。

《途終》

  他在書店裡頭來回逡巡著,他從來不曾注意過的一個區域,甚至可以說連踏都不會踏進來,然後目光停在FRIDAY封面右上角的一行小字,上面有著他認識的人的名字。
  於是他取下那本雜誌,翻開那一頁。編輯很小氣地只給了這個標題一個全版頁的篇幅,照片又小又模糊,他甚至不能確定那個主角是不是他所認識的那一個,但至少他確定站在他身邊的那個男人不是自己,還有,確定照片背景是一家賓館。


  過了幾天之後,他在體育新聞上看到那個人被釋出的消息,連新聞畫面也沒有,只有一串被球團釋出的名單映在螢幕上,清清楚楚列著他的名字。
  那個時候他租賃公寓的門鈴響了,他開門。新聞主角正站在他的門外,他們兩個人互相對望著,彷彿錯過了幾個世紀。
  「孝ちゃん…不,泉。」門口的那個人開口叫了他的名字,然後他才如夢初醒地想到他是不能再被看到出現在另一個男人家門口的人,於是左右張望四下無人之後,飛快地拉他進屋。對方踏進1坪大的客廳,看到茶几上攤開來的雜誌,還停在他醜聞的那一頁,於是笑了。
  「泉,照片是真的。」
  「我知道。」
  「可是只有那個是真的。」
  泉抬起頭對上他的眼,覺得自己應該問點什麼。但想問的對方已經都說完了,剩下來的,他全都知道了。他絞盡腦汁地想著,這個時候應該有些什麼可以做的,可以阻止接下來對方想說的話,但無論他想到什麼,最終都沒有做出來。也許是因為他也想聽那句話。
  「泉,我要出國了。」對方說。
  那是他親耳聽到的,他對自己說的倒數第二句話。
  泉覺得自己應該什麼都知道,從他和田島交往起他們就一直是這樣對等的關係。田島無法向他隱瞞任何事,焦躁或寂寞,或者藏在他心中那個無人能觸及的邏輯迴路;他也無法欺騙田島,他的倔強或悲傷,或者藏在他心中那個沒有人能進入的閉鎖空間。
  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們都覺得彼此應該能理解自己,而花太少時間在溝通,以至於他甚至必須從別人口中才知道田島有醜聞,從別人口中知道是那一家雜誌社刊載的,從雜誌上看到他的緋聞男友,從別人的眼中看見自己的戀人出軌,被球團釋出。
  「你英文這麼差,去美國別餓死了。」泉嘴角勾起,說。
  田島揚了揚手,向他道別,沒再多說什麼。
  泉知道田島沒有出軌,知道他已經極力向球團爭取、證明過,但球團還是只能選擇釋出,所以田島是來向他辭行,兼分手的。
  他們之間真的省略了太多語言,以至於泉覺得自己的耳朵像是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因為他什麼都沒有聽見,除了自己的猜測。
  途終,泉莫名地想到這個詞。途終,盜壘時被刺殺,或者是離壘過遠被牽制死,來不及抵達下一個壘包,中途半端的詞,像是他們戛然而止的關係。他想最後還是田島贏了,因為他終究沒有因此而失去什麼,除了必須離開家鄉之外。
  他始終認為田島是神。
  因為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那個世界除了田島自己之外,空無一人。

  每個空間都會有幾扇打不開的門,或無以名狀的空間,好比學校裡頭總有些沒有用途的教室,禮堂的周圍會有無法開啟的門,或者開門之後看見被水泥堵死的牆,又好比樓梯盡頭的鐵門,上了鎖卻找不著鑰匙。
  泉從過去就認為那些空間裡豢養著不具名的獸,為了與空間的黑暗為伍。牠們象徵著這個空間的性格、色彩、空氣,與人們共存著。來往於這些空間的人們,製造了獨屬於這些空間的氛圍,比方莊嚴肅穆,或歡愉嬉鬧,或空闃,或充塞,或清淨,或毒濁。那些獸是空間的主人,是附屬,是這個空間的本身。他從來沒有被困在電梯裡,在建物內碰上火災,在路上看過車禍或不良少年鬥毆,因為他不會去接近空間中的惡意,也就不會沾惹上災禍。
  每個人的身上也都豢養著這樣的一隻獸,象徵著這個人的本質。這些獸跟著人一起成長,和人吸取著同樣的空氣,在同樣的空間裡活動,是那個人的化身。人死了,獸自然會跟著死。然而他也親眼目睹過先人而死的獸,失去獸的人呼吸著,卻像死亡一樣,只是隨著時間風化而已,不創造也不失去任何東西。
  泉看得見人身上的獸。這並不是魔法,他沒辦法讀出每個人每時每刻在想些什麼,但他知道什麼人什麼時候的話可以相信,什麼人下一步會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因為人身上的獸會告訴他關於這個人的一切。獸是單純的,不受任何外物影響的,不會迷惘,也不會變動。
  但田島是沒有獸的。
  起先泉以為田島應該像他之前所見過的那些失去獸的活死人一般,徒然在時間裡漂流,沒有方向,但他很快就發現這件事是不可能的。
  任何人都可能成為活死人,然而眼前這個人是絕對不可能的,泉深信著,甚至可以說是活死人的相反。那麼還有另一個可能。
  田島自己就是獸。
  人會被輿論影響,會被流言打擊,會受教條束縛,但田島不會。世論改變不了他,傳統圈囿不住他。他欠缺佛洛伊德所說的「超我」的那個部分,田島的空間裡只有他自己而已。
  「男の子は世界に一人,だから彼は神様だ。」

  泉的高中時代有一部雷聲大雨點小的H game叫ef,其中一個女主角撰寫的小說開頭便是這句話。這麼說其實不太對,她原先寫的是「女の子は世界に一人,だから彼女は神様だ。」
  但套用在田島身上便是:「男の子は世界に一人,だから彼は神様だ。」
  泉承認自己的確特別關注田島,但這並不奇怪,即使看不見獸的任何人也都會承認田島很特別,所以他一直覺得自己對田島的關注是單方面的。
  事情的轉捩點發生在很奇怪的地方。高中第一年的寒假,他們正在為隔年的春季甲子園合宿訓練。某一天的晚上,泉半夜起來上廁所,當他對著便斗呵欠時,田島也是一面呵欠一面進來了,彷彿根本沒注意到廁所裡還有其他人似的,直接站到泉隔壁一格。
  「站遠一點啦。」泉用含混不清的聲音抱怨著。
  「有什麼關係。」
  「跟人並排站著上廁所不是很尷尬嗎!」
  啊不對,這傢伙那裡知道什麼叫做尷尬…泉說完就發現自己失言了,所以田島也完全不為所動繼續拉下他的拉鏈。
  「泉。」田島似乎還沒清醒,夢囈似地叫著泉的名字,「為什麼總是說謊呢?」
  「像你一樣想什麼說什麼不是變成笨蛋了嘛。」
  「泉隱瞞了什麼事吧,每次看到的時候都想問。」
  「隱瞞了什麼事啊…我也很想知道呢。」
  「泉啊,」田島拉上拉鏈,「見到人的時候就直直地盯著對方看,可是又不是看著那個人,是看著那個人身邊的什麼。每次我都會想:『泉到底在看什麼呢?』一直想一直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泉從來不那樣子看我。」
  泉從來沒把自己看得見獸的事跟其他人說過。每個人都會說謊,而他有自信自己說得比其他人更高明,尤其知道如何巧妙地迴避這類話題。即使是他的雙親也頂多覺得他比其他孩子敏銳一些,在其他人眼中他只是個說話尖銳直率的普通少年,偶爾也許有些過人的直覺,但除此之外,沒有特出之處。
  泉自問雖然田島和其他人不一樣,但他對田島的態度絕對和其他人一般。
  「你多心了吧。」
  「我知道的喲。」田島雖然上完了卻沒有離開,低著頭像要打起瞌睡似的,但還是繼續說,「泉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這件事,所以總是說謊。」
  「誰都會說謊吧。」
  「我不會。」
  「你是永遠的例外。」泉嘆息,轉頭面向田島。突然什麼東西貼上他的唇,純粹地貼著。他愣了半秒,然後很快地推開田島。
  這時該用什麼當開場白才好?泉想,田島不為所動地開口:
  「這樣我以後就可以代替你開口了。」
  「接吻最好有這麼方便!」泉對這種時候還記得要吐嘈的自己感到絕望。
  「從現在開始,由我替你說實話。」
  事後回想起來,這是他們交往的開端。這段期間他們誰也沒告過白,因為沒有告白的必要。一開始他是不在乎田島怎麼看他的,而之後他既如此清楚地意識到田島喜歡自己,也就不需要浪費唇舌在這無用的溝通上。

  高中畢業時,西廣在寫給泉的畢業祝詞中寫了:「你是個感情的殼很硬的人。」
  他沒有直接問西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還是上網查了一下。如果是西廣的話,泰半會和村上春樹有關,事實也如他所想。
  他想西廣真正想對他說的也許是:「你的心裡也有一個世界末日。」
  泉自問過自己到底喜不喜歡田島,但沒有得出什麼明確的答案,首先光是要定義喜歡這件事的本身就太困難了,而他對自己的了解又太少。
  他想自己從生下來就缺乏了某些東西,他感覺得到自己欠缺某些激情,或者是該說是本能,或欲望。大學之後,他讀到亞當斯密的理論,他想那所謂的理性人類說的或者就是他。
  所以他覺得田島和自己是相反的,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互補的,因為田島沒有本能或直覺以外的東西,邏輯思考之後得出來的結論甚至比較傾向錯的一邊。但有一點他一直以為是相同的,就是他覺得田島不會喜歡任何人,因為田島的概念裡不明白什麼是喜歡。不等同於欲望,而是情感上另一個人的渴求。
  但是田島喜歡他。
  田島可能並不理解接吻的意味,可能並不在乎和任何人牽手者或擁抱,只是冷了想要追求其他人的溫度所以互相接觸,就好像因為無法用言語交換想法,所以讓嘴對著嘴用肌膚交談。但不管田島自己知不知道,他知道田島喜歡他。
  他記得他高中時代惟一一次的牽制死。
  不常失敗是因為不常盜壘,百枝監督沒有一定程度的把握是不會讓他們盜壘的,而且榮口的觸擊成功率高得嚇人,某種意義上沒有盜壘的必要。然而那回,他先頭上壘,監督下了盜壘的暗號。跑壘指導是田島,這傢伙在當跑指這方面有過人的天份,所以一般說起來只要放心跟指示就好。但他不是那種會把一切責任都丟給別人的人,所以他也同樣有在注意對方的投捕的動作。
  對方投手應該注意到他要盜壘,所以迅速地轉身牽制。他回壘,調整一下體勢,重新看向投捕的方向,瞟一眼二壘壘包,注意游擊手的動向,離壘。
  事情發生得很奇怪,他那時眼角飄向田島,然後注意到田島也在看他。這件事本來是不合理的,因為田島應該要花更多心思看投捕或打者或監督,或其他任何人,總之不應該是看他。但那時很奇怪地,他絲毫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他們兩個人就這樣互望著,比賽還在繼續。投手回身牽制,然後泉自己回壘不及,被牽制出局。
  最荒謬的是,那時候泉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田島是喜歡他的。
  他和田島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知道自己錯了,而且是毫無道理的過失。隨後榮口打出安打,讓剛剛的途終化作一個笑話,又所幸田島之後自己把榮口打了回來,沒讓笑話形成傷害。
  泉跟著要準備打擊的田島一起回到休息室,百枝嚴厲地掃視兩人:
  「剛剛怎麼了?」
  「…稍微恍神了一下。」
  「因為泉在看我。」田島為泉補述,泉吃驚又帶著斥責地看向田島,但田島只是仰頭直視著百枝,「而且我也在看他,所以忘掉比賽了。」
  百枝像是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們兩人數秒,隨後把田島趕到打擊練習區去,提醒泉下次要注意點。田島真的代替他說了實話…泉想著,雖然是實話,但泉自己親耳聽到時多少也意識到了那種不可思議的氣氛。
  後來沒有任何人再提起過這件事,畢竟人生中總會碰到幾次無從解釋的鬼打牆…至少對監督來說是如此的。

  「不要把衣服丟在地上!」
  「反正都是要洗的嘛有什麼關係。」
  高三那年他們第一次做愛,泉印象最深刻的竟是這兩句話。事實上其他台詞大致在色情小說或A片之類的地方都看得到,所以他也不覺得有記的必要。
  拖到高三才做愛之於田島也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但那之前卻一直都沒有恰當的時機…或該說是泉不讓那個時機出現。所以第一次的時機也是泉掌握的,沒有想與不想的問題,只覺得差不多時候到了,或者是他自己有點想知道做愛實際是什麼感覺的時候,就製造了那個時機。
  說是教田島念書–儘管田島只要讀得畢業就可以了,已經有職業球團來跟他接觸,職棒志願書都填好了只差遞交出去–,跟約會也沒什麼兩樣。那天下午圖書館都是人,要進職棒的人還在cafe坐一個下午拋頭露面不好,因此到了泉空無一人的家裡,途中還碰上下雨。
  每件事要說是巧合,又該說他都算計好了:考前圖書館滿座是當然的,下雨是看氣象預報的,就算不看,他光是看空氣中的獸也曉得差不多該下雨。
  但進了屋之後的事都是田島掌控著的,接吻,剝下他的衣服,再接吻。
  「不要把衣服丟在地上!」泉推開他想撿,田島又欺身吻上來:
  「反正都是要洗的嘛有什麼關係。」
  泉再推開他:「等等…先洗澡,會感冒…」
  「在浴室做比較不舒服吧。」
  「誰跟你說要在浴室做來著!」
  「總之我一定忍不住,所以結果來說是一樣的。」田島嘟著嘴說,「你讓我等了很久啊,很久很久,好不容易終於答應了…」
  「我從來就沒有說過…」
  「你今天這樣就是答應的意思嘛。」連反詰的空間也沒給。
  於是田島又吻他,繞著他的舌尖打轉。
  生理反應這種東西當然是有的,可是泉沒有欲望。他不覺得是田島的問題,那應該是他生來就欠缺的。他會想把那些東西從田島的身上奪過來,因為他所缺少的那些,就是田島身上過剩的東西。
  然後田島順著他上半身吻下來,吻到肚臍附近開始解他的皮帶,把外面的長褲連同內褲一起扒下來。
  「我說不要把衣服丟在地上。」
  但田島沒理他。泉感覺到自己的生殖器直接被撫摸,被溼潤的東西劃過。即使是這種時候,他腦子依然很冷靜地思考著:這時該怎麼反應呢?
  隨後又覺得,正確的反應是不應該想著怎麼反應的。
  血液正往下半身流竄。通常小說之類的會寫就順著本能行動…但這世界也有人沒有本能啊,真是混帳,泉想著。
  他的陰莖逐漸充血腫脹起來。田島的舌頭現在繞著那尖端打轉,不時還輪流含住他兩邊的睪丸。泉微微喘息著…田島把他的雙腿抬起來,手指伸向股縫。
  「這種時候…一般,會說點,什麼吧…」
  「那有這種空閒啊。」
  「比方,稍微,稱讚一下…」
  田島把泉的身體翻過來,舌頭直接伸入後穴裡。泉想著該怎麼描述這姿勢才好呢,半跪半趴的姿態…然後他感覺有東西插入自己的股縫間,但從他的角度看不見是什麼。假如以肛交來思考的話,這時一般是手指吧。如果說田島有禽獸到直接上…那他的那話兒也太細了點。
  「稱讚什麼,不太知道啊。」
  「你…什麼都…」
  「如果大體都很舒服的時候,該從那裡稱讚起?」田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好像有點模糊,「可是泉這樣很漂亮,比平常還要漂亮兩百倍。」
  泉覺得再多話就是自己笨了,所以索性閉嘴。然而後面突然被什麼東西插進來,他嚇得叫了一聲。
  「啊,抱歉,會痛嗎?」
  「…稍微提醒一下啦…」
  「啊,是哦,不好意思,下次會記得的。」
  虧你還記得要說下次…泉想著,意外地一點都不覺得痛。
  這件事不管是以生理心理或任何角度來說都是不應該發生的啊…但是完全不痛,這反而讓泉蹙起眉。總不會是那邊沒有痛覺神經…但感受得到皮膚摩摖的觸感。不,說是皮膚摩擦或許又有點不精確,因為他有交代田島要戴保險套,不過田島那傢伙,真的一時興起也有可能沒戴…反正等他射了就知道,要是他沒戴的話等一下鐵定要…
  「不是告訴你要戴保險套嗎!」
  「嗯,放在包包裡。」然後包包在門口,田島還沒說完,泉面不改色地直接捏緊田島的命根子,讓田島痛到叫都叫不出來。
  好不容易他覺得虐待夠了鬆手,田島靠在泉的身邊,叫:「孝ちゃん。」
  「哈?」
  「以後就這樣叫好了,孝ちゃん。」
  「你還想再被我捏一次嗎?」
  「孝ちゃん現在看起來好多了。」田島完全無視威嚇地說,「以前怎麼看都覺得你是個很寂寞的人。」
  誰也不能接近,誰也不能理解。說得好聽是心裡有個誰也進不去的房間,然而那個上鎖的房間裡其實空無一物。
  「我想一定是因為誰都不懂你所以才看起來很寂寞吧,想說那我來了解你看看好了。不過果然很難啊,孝ちゃん…」田島繼續說著,「那換個角度思考,如果你願意來理解我,不是也可以嘛。」
  你說的是你自己吧,總是很寂寞,總是沒有人可以理解,泉想著,但泉又覺得田島果然是神明。

  「男の子は世界に一人,だから彼は神様だ。」

  ef的女主角所寫的小說裡,那個成為神明的少女最後怎麼了?
  田島高中畢業之後被下位指名入職業球團,畢業典禮都還沒參加就先跟著春訓去了。泉自己考上了普通的大學,繼續參加棒球社。
  加入職棒是任何打棒球的人的夢想啊,因為是夢想所以遙不可及。但對泉來說,田島能加入職棒,就好像自己夢想的一部分被實現了似的。
  他和田島如果是同一個人就好了,泉不只一次這樣想著。每次田島進入他的時候,他就有這種感覺,是因為自己和自己在交媾所以不會疼痛。他們本來應該要是同一個人的,這樣他們兩個都可以用更普通的方式來過生活。當田島的精液射在他肛門口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未曾存在的感情一一被找回來,那名之為愛的,名之為欲望的碎片們。那些原先應該屬於田島的情感們,被射入他的體內,由他代替田島來感受。
  那時他想也許透過接吻,田島真的可以知道他要說什麼。
  進入職業球團之後他們就比較少見面了,儘管田島待在在京球團,和上東京念書的泉距離並不遠。他們最常用的通訊方式變成了短訊,田島練習或者比賽移動間有空閒會傳簡訊,泉總是會回。
  那時候最常出現在他簡訊當中的是什麼呢?
  (ry(註)
  2ch式的打法。泉變得很喜歡逛這些地方,2ch或nicovideo,上面總是有很多和他一樣寂寞的人,儘管並不常見,但有時還是會看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關於田島的情報。比方什麼他摟著巨乳主播逛街或者是和什麼人進賓館之類的,有時他還一面和田島通話一邊看這些情報。
  FRIDAY報了田島的醜聞,他也是從2ch上知道的。
  那時他驚覺他們這幾年間失去了太多的語言,即使見面也都鮮少溝通。那並不是不說話,田島會說著他在球隊發生的高興的事討厭的事,泉則會吐嘈課堂的什麼老師什麼同學。
  但關於他們彼此之間的愛情,過去、當下、未來,什麼都沒有提過,彷彿對方什麼都必須知道似的。那張醜聞照片記錄下的時間點,泉真的不知道田島在那裡,他沒有問過,也沒有想過去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不知道。
  田島應該知道怎麼避開危險的,泉想,像醜聞這種事發生在他身上,根本不可想像。你不會去想像你的神讓自己被褻瀆,這是理所當然的。如果有雜誌社要惡意戲弄田島,那麼也太奇怪了,雖然可以說是一軍的先發球員了,但在12球團中並不特別突出,也還不到明星球員的地步。幾乎沒有沒有新聞價值,只有少數人會關注這樣的無關緊要的消息。
  那麼這一切便是神的惡作劇,為了要懲罰他對神明的漠視。事隔多日之後,泉終於獨自哭了起來。
  那時他想他真的愛過田島。

  泉沒有想過自己擁有看見獸的能力這件事本身是幸與不幸,思考這個問題本身毫無意義,因為沒有人知道他看得見,所以這件事不影響他的人生。
  那麼換個問題,為什麼只有他有這個能力?
  泉後來直接問西廣借了村上的《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來看,因為他不想自己買,又想不到還有誰可能會有。
  故事的主角是惟一一個進行了shuffle之後不會死亡的人,他腦中存在著一個與世隔絕的街,被命名為世界末日。該說是因為他比誰都寂寞呢,還是他比誰都熱中於使自己孤立無援這件事呢?
  結果論是一樣的,求仁得仁,求寂寞當然也會得寂寞。他看得見人的獸、空間的獸,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互動,獸是獸,他還是他。這層意義上他也應該是神明,在自己那個孤絕的街裡。所以,是因為寂寞讓他看得見獸,還是因為看得見獸讓他變得寂寞?
  但是因為寂寞,所以他是神明。
  田島離開之後,他開始收集關於田島的消息。與美國的球隊簽約也好,在小聯盟春訓也好,從low A升上AA也好,任何一點小消息,網路上的、報紙上的,他全都留著。
  他覺得自己與田島交往的數年中,恐怕從未如此努力關注過他的消息。訊息很少,總是隻字片語,但多了也足以塞滿一個資料夾。這些明明是屬於無用的知的部分,他卻很努力地去做,彷彿想補救自己先前的懶惰。
  田島每年聖誕節前後都會回日本一趟,但從來不與泉見面,泉一般是從三橋口中聽說田島回來過,口氣裡面有些微妙的同情成分。他和田島交往是密而不宣的,和當年的盜壘失誤一樣,說出來誰也不信的。但三橋彷彿知道,泉懷疑是田島告訴他的,然而三橋很敏銳,也說不準是他自己發覺的,畢竟他們三個在一起的時間很長。
  泉想三橋或者知道為什麼田島要故意讓自己被八卦雜誌拍到,讓他們有把柄可以編故事,為什麼執意要離開日本…但問了可能會被當成神經病,因為根本沒有證據證明田島是故意被拍到的;假使田島真的是刻意做的,問了就像是向什麼認輸了,所以泉終究沒問出口。
  又過了大概4或5年,泉自己也說不準,田島已經算是半個大聯盟球員,偶爾會作為代打代守在比賽後段上場了。
  那時泉的父母親突然要泉去相親。
  並沒有強迫性質,只是到了人生某個階段,雙親就會向子女提起結婚的事,而泉自己也覺得無不可,所以爽快地接受了父母親的提案。
  對象是個很普通的女孩子,獸看起來病懨懨的了無生氣,就像女孩子本身一樣,臉上欠缺極端的表情,總是淡淡的,彷彿什麼都沒看見。恪守著普通的禮教,偶爾會開一些老套的玩笑,在中小企業當OL,大學念的是女子短大,英語科系。可說是到處都見得到的,像蓋印章一樣量產的普通女孩,甚至可以說是普通到幾乎任何地方都找不著了。
  泉對女孩子沒有好印象沒有壞印象,總結起來就是非常普通,他也普通地和她交往,做愛。做愛的時候女孩子幾乎沒有反應,像是性冷感似的,偶爾蹙起眉頭,發出掙扎的叫聲。事實上泉覺得自己對女孩也沒多麼熱情,不冷不熱地吃飯、看電影、逛街什麼的,大多時候是他在說話,女孩負責聽。女孩不善回應,但泉知道她什麼都有聽進去。
  後來泉向她求婚的時候,一向面無表情的她眼角突然滲出淚水,然後答應。
  事後他問起他的妻為什麼當時突然哭起來,她說:「那樣的交往,從外人的眼中來看,無論什麼時候分手,都不奇怪吧。因為,和我相處起來,很無聊吧…而且,你並不像很想結婚的人…」
  「欸,我很少聽妳講這麼長的一句話。」泉覺得自己隨時隨地都以吐嘈為第一優先的習慣真的很糟糕,「我也沒想過妳會答應啊。」
  「我如果拒絕了你這麼好的人一定會遭天譴的。」她泛開淡淡地微笑說,「你就像來解救我的神一樣…我一直想,像我這樣個性的人,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奇怪,可是你…」
  她說著,就像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地沉默下來,泉想她應該還有些話想說的,因此沒有搶著吐嘈,怕她再也說不出來。最末她說:
  「我總是覺得,孝介君喜歡著別人。即使現在站在你身邊,你也像在想其他什麼人似的。」

  雖然不知道那個時間田島有沒有空,雖然不知道他有空了願不願意出席,但泉還是寄了喜帖到田島的老家地址。
  婚禮之前,他像往常一樣對著鏡子梳頭髮,整理服裝儀容。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對自己鏡中的影像有種異樣的似曾相識感,但他一時想不起來,於是貼著鏡子思索著。
  那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現在的自己,就像是他曾經見過的那些失去了獸的人們。
  泉從來沒有看過自己身邊的獸,也沒想過自己的獸的問題,因為他不需要看也知道自己現在的心情或在想些什麼,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獸還是現在才失去獸的。
  但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像現在這樣的,失去了生的火燄,人生既不增長也不減損,只是隨著時間逐漸面對老死而已,至少在高中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泉並沒有很深刻的難過,因為他本來就欠缺什麼強烈的感情,而且經過這幾年,他已經可以猜測到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他把臉貼在鏡面上,唇緊貼著鏡子,和鏡裡的影子接吻。
  他的獸就是田島,所以失去了田島,他失去了神明,失去了自己的獸。
  「泉,衣服換好了嗎?宴會要開始了。」有人敲了更衣間的門,泉這時才清醒過來。
  然後他在婚宴上見到了5年以上沒見的田島。
  那天婚宴上的田島和當年與他分別時一樣。沒有增加也沒有減損任何東西,那個原本屬於田島自身的生命的火燄消失了,現在的田島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神明,像個普通的,失去獸的人。
  宴會間他去找了田島,田島身邊坐著三橋,對話內容已經不像當年兩個外星少年在跟異次元通信,只像普通中年大叔一樣地閒聊。三

橋注意到泉來了,拉住他,既沒有道賀也沒有寒暄,一劈頭就說:「泉君,田島君,要回日本打球了。有球團說,會用第一指名選他。」
  「啊,恭禧。」
  「你也是啊,結婚恭禧。」
  泉旋即又被其他人拉走,趕著和很多其他人應酬,沒空再來關照他的高中同學們。因此這是田島和他交換的惟一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話。
  ef的女主角所寫的小說裡,那個成為神明的少女最後怎麼了?
  她燒毀了自己所存在的世界,燒毀了自己所創造的世界,燒毀了她所擁有的一切,然後把那個空無一物的世界裡最後存在的自己,扔下懸崖。
  田島是為了看泉的這場婚禮而讓自己離開日本的,泉無法停止自己這麼想,只有這個說法,才能讓一切看似不合理的選擇變成合理的解釋。
  泉不知道為什麼,這時突然想起來高中三年那惟一的一次牽制出局:他和田島在球場上不合時宜的對望,無法解釋的失敗,在那個失敗裡他惟一學到的一件事就是田島是愛他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那個時候田島就決定了那個途終的結局,當他還在他身邊,當田島還是他心目中的神明的時候。
  然而那曾被他視為神明的男人,現在看來卻像個隨處可見的大叔,因為自己的笨拙而讓他傷痕累累。多年來泉一直懷抱著誤解,事情並不是田島是他的獸如此簡單而已,他們都是彼此惟一的獸。
  然而此一認知並不會改變過去的任何事,他們戛然而止的關係,田島成為平凡無奇的大人。泉把自己關到自己內心那個閉鎖的房間裡,淚流不止。

註:(ry=(略),日文的(りゃく)的略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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